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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无人不冤,有情皆孽”,这恐怕是对《天龙八部》最为传神的概括。得益于影视剧的广泛传播,《天龙》众多经典人物形象早已深入人心。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阅读原著,遇到相合之处自然画面感满满,碰上出入之点也别有一番趣味。
武功是武侠小说最明显的特征,如同商业片中必有的酷炫特效。金大侠笔下所创造的武功,是天马行空般想象力与深厚国学功底相互融合的产物,既富有娱乐性也有相当的文学价值。以《天龙》为例,段誉的三大开挂神技:北冥神功、凌波微步、六脉神剑,其创作灵感分别来自庄子的《逍遥游》、曹植的《洛神赋》和人体经脉图,名与实之贴切,令人拍案叫绝。
更为人称道的是,抛开武功,金大侠的武侠小说依旧能靠故事取胜,绿叶红花相映成趣,功力可见一斑。金大侠在序言中写道:“古今虽然社会形态不同,但人的性格和感情并没有多大变化。小说不应追求完整再现真实社会,而重在创造人物、创造故事。”《天龙》中的经典人物和精彩故事不胜枚举,在此笔者选出几个自己感兴趣的略作调侃。
首先来看人物。
慕容复,悲情人物,悲情故事,“无人不冤,有情皆孽”的典型代表。关于他黄粱帝王梦的评述实在太多,再来讲这些不免落入窠臼。笔者在此想谈一下慕容复的武功。
“北乔峰、南慕容”是《天龙》中两位绝顶高手,至少从名号上看是这样的,实际情况虽说不上大相径庭,但慕容复绝没到能与萧峰一较高下的水平。这一点仅从王语嫣(铁杆慕容粉)的评价中就可看出。杏子林中,萧峰施展擒龙功,技惊四座。王语嫣熟读各家武学典籍,当即便断定萧峰功力远在自己表哥之上。然而慕容复能与萧峰齐名,自然也是有两把刷子的。“以彼之道、还施彼身”的门风,可见慕容家武学造诣之深(虽然是沾了王夫人的光……)。可俗话说得好,样样通,样样松,全而不精,广度上扩展了,深度难免不足。关于这一点,有必要插入一段情节佐证一下。
小说开头,鸠摩智来到大理天龙寺,欲以少林七十二绝技及破解之法换取六脉神剑剑谱。为表诚意,大轮明王现场展示了少林寺三门高超指法。天龙寺的本因方丈有些心动,询问枯荣大师意见,这里有一段颇为精彩的问答。
枯荣:练功习艺,所为何来?
本因:弘法护国。
枯荣:外魔来时,要是吾等道浅,不能以佛法点化,非得出手降魔不可,该用何种功夫?
本因:当用一阳指。
枯荣:你在一阳指上的修为已到第几品境界?
本因:弟子根钝,又兼未能精进,只修得到第四品。
枯荣:以你所见,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拈花指、多罗叶指、无相劫指相较,孰优孰劣?
本因:指法无优劣,功力有高下。
枯荣:咱们的一阳指若能练到第一品,那便如何?
本因:渊深难测,弟子不敢妄说。
枯荣:倘若你再活一百岁,能练到第几品?
本因:弟子不知。
枯荣:能修到第一品吗?
本因:决计不能。
振聋发聩啊,放在今天依旧很有指导意义。慕容复武功并不差,与丁春秋在客栈中对阵丝毫不落下风且最终全身而退便是明证,然而遇上乔峰、段誉这种绝顶高手也只能饮恨败北了。慕容复身上的包袱实在太重,作为帝室之胄,怀揣复兴燕国的大任,整日谋划着在江湖上兜售人情、广结党羽,又有“以彼之道、还施彼身”的家风管着,去丐帮澄清事实前还要先练练打狗棒以备后手,结果未得其要(参见王语嫣语),自家功夫“斗转星移”也未臻极致(参见慕容复与丁春秋客栈一战),如此种种令人扼腕。人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是有限的,遍地开花难免逊于一枝独秀。当然,这种规律不适用于bug级的天才,如小说中的无崖子,现实中的达芬奇……
《天龙》中的很多配角,虽然刻画笔墨远不及“三兄弟”之多,但有血有肉、各具特点,比如为情痴狂的游坦之、恶而有义的岳老三、至情至性的木婉清、奸邪自大的丁春秋、非也非也的包不同,甚至是钟万仇、褚万里这种配角中的配角也都有相当出彩的表现。每个人物都可自辟一章详加评述。此处还是推荐各位亲自阅读原著,方可领略金大侠塑造人物之功力。
谈完人物,再来说说故事。
好的故事能够引发深刻的共情,不同的读者各自人生阅历不同,对相同的情节往往有不同的感受,这正是“经典”能够拥有广大读者群的原因。笔者对《天龙》故事的理解带有主观色彩,不当之处望诸位看官见谅。
先谈一谈“胡汉矛盾”。在《天龙》的江湖中,这是一个敏感的政治问题,可以无限的上纲上线。基于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”的价值判断,丐帮前任帮主、少林方丈这些江湖巨擘纷纷对萧峰留以后手。这其中的对错不好评价,但萧峰在玄慈的看护下长大,经汪剑通帮带成为一代大侠,朝夕相处、风雨同舟,共同的经历还是无法建立彻底的信任,确实令人唏嘘不已。故事虽系虚构,却充满了强烈的代入感,萧峰身世被披露后,曾经的“拥趸”有多少倒戈相向,各种脏水、大帽向昨日英雄身上袭来,有没有看到一些文革的影子呢?
再来讲讲《天龙》里的儿女情长。不同于《射雕》中郭靖黄蓉式的完美爱情,《天龙》中遍布孽情虐恋,如大理段氏那些事、逍遥三老的复杂关系、游坦之与阿紫的恩恩怨怨,甚至连谭公、谭婆、赵钱孙这种配角之间都有三角恋。各种关系纷繁复杂,其中给笔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“萧朱恋”。
萧峰与阿朱之间的情愫不似段誉与王语嫣一见钟情式的性吸引,更多的是感激和感动。二人初次相遇时,阿朱是否动情不太好判定,毕竟曾为萧峰说过话,但从金大侠描写的细节来看,恐怕只是一种对英雄的敬佩之情。萧峰则决然没有任何想法,及至护送阿朱到聚贤庄求薛神医治伤,也完全是出于江湖道义(阿朱受伤与萧峰有极大关联)。面对独战百人的险境,萧峰曾自觉仁至义尽,起过避之自保的念头,但彼时酒力正浓、血气上涌,加之又有无耻小人企图加害阿朱,“登时激发了英雄气概”(原著语),遂决定拼死一搏。待到萧峰为黑衣人所救,伤势渐愈,他也未曾想过再去寻找阿朱,可见一开始萧对朱只是一种以侠义自居的责任感,无半点柔情绵意。朱对萧的倾心相许则是始于聚贤庄恶战,昔日江湖第一帮的帮主为救一个小丫鬟的性命,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,独闯龙潭,与中原群豪为敌。此等恩情,生命无法承受之重,彻底打动了阿朱。伤愈之后,阿朱没有再去投奔慕容复,径自前往雁门关等候萧峰到来。二人相遇后,阿朱常伴萧峰左右,给了这位处在人生最低谷的英雄无微不至的关怀。此时的萧峰为全天下所厌弃,又身怀血海深仇,神经没有一日不是紧绷的(从昼夜不停赶往泰山单家一事便可看出)。阿朱的出现改变了这种局面,每日温情的陪伴、默默的支持,渐渐撩拨到了钢铁硬汉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。萧峰接受了阿朱的感情,但在笔者看来,萧峰情感的出发点,更多的还是来源于内心的感动。两人的感情并不是对等的,阿朱情意之深之重远超于萧峰。她料想到若萧峰杀死大理镇南王段正淳,势必结下更大仇家,处境更加凶险。出于对爱人的保护,也有一丝子代父偿的意味,阿朱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式来介入这场仇恨。
死于萧峰之手,对阿朱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。她用自己的死将萧峰从无尽的嗔怒中解救出来,同时也避免了自身可能会陷入的道德困境(“带头大哥”段正淳于阿朱虽无养育之情,却有生身之恩)。阿朱“代父受死”的分量丝毫不亚于萧峰在聚贤庄的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。至此,两人为对方的付出终于达到对等,萧对朱之情也从患难与共的感动转变为痛彻心扉的追悔与留恋,其情之深,绵亘终生,其情之厚,不容其他,然而人鬼殊途,只留下未亡者黯然慨叹“塞上牛羊空许约”。萧峰与阿朱的感情,始于一场恶战,终于一场死斗,或许也算是一种“君以此始,必以此终”吧。这纠缠了太多生生死死的感情恐怕不是男女之爱如此简单。行文至此,笔者不禁再次感叹,金大侠的武侠小说,以武为形,以情为质,归根结底还是胜在故事动人!
最后再来聊聊新修版的结局。除去一些细节上的修补和填坑(比如丐帮两大绝技的传承问题),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对虚竹和段誉最终归宿的安排。原版结局中对虚竹没有太多提及,段誉则是和王语嫣终成眷属,看似美满团圆却背离了“无人不冤,有情皆孽”的主题。新修版中,金大侠对其做了大幅改动,使之构成一幅完整的“人间炼狱图”。
先来说虚竹,身怀绝世神功,坐拥西夏公主,统率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岛,可谓“走上人生巅峰”的终极玩家,但事实是,虚竹只想当个小和尚。虽然没有通过“美色的考验”,但虚竹重回佛门的念头却一日没有打消。新修版结局中,“段誉见虚竹虽得美满姻缘,神色间总有郁郁之志”,便是由于此故。虚竹曾有将灵鹫宫改为灵鹫寺的想法,但随着西夏公主李清露走入他的生活,这种念头永远不会成真了。李清露先是将自己的侍女晓蕾许配给段誉,又撺掇虚竹把梅兰竹菊四姐妹一并打发给这位大理国君,如此一来,巧妙实现了对虚竹的“完全占有”。从金大侠修订的情节来看,李清露有着很深的尊卑观念,且对虚竹参研佛法一事甚为不满,一心只想烧香念佛的虚竹娶了这么一个颇有城府的妻子,恐怕称不上圆满。当然,虚竹个人的不圆满是为了小说全局的圆满。
再来说说段誉。在新修版结局中,“神仙姊姊”王语嫣被拉下神坛,变成了一个感叹容颜衰老、渴望青春永驻的凡人。为了寻找不老长春功,王语嫣推倒了无量玉洞中的石像。破碎的玉像暗示着人间的无常,也象征着段誉终于化解心魔,摆脱了对“神仙姐姐”的狂热迷恋。王语嫣最后回到慕容复身边,无可争议,自始至终她的眼中就只有表哥一个,这种安排合情合理,倒是段誉淡然接受现实才令人嗟叹。作为一国之君的他,立木婉清为贵妃、钟灵为贤妃、晓蕾为淑妃,又把梅兰竹菊四姝许配给王公大臣之子,算是对贯彻全篇的儿女私情给了一个最后的交代。为帝四十年后,段誉避位为僧,从青衫书生到出家帝王,从如痴如醉到参透无常,段誉作为《天龙》的主角,用自己的出世为“人间炼狱图”补上了完整的一笔。
最后的最后,引用一首词作为书评的结尾。
生老病死、求不得、爱离别、怨憎会是苦,都道是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。公子王孙、豪情侠客、如水佳人,叹一句万般皆是命,半点不由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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